2008年,春,海州市。
珀丽酒店1723房的气味很复杂:消毒水刺鼻,廉价香氛甜得发腻,底下还压着一丝若有若无、甜到发腐的气息,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烂掉。
警官周磊推开那扇虚掩的门,第一个撞进他视野的,不是预想中的凌乱,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、过分的整齐。
一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,鞋尖一丝不苟地朝外,静默地摆在床脚的地板上,仿佛主人只是暂时脱下,随时会回来穿上。
衣物——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,一条藏青色长裤——被叠得棱角分明,方方正正地放置在床边的椅子上。
这近乎刻板的秩序感,与房间里俗艳的壁纸、暖昧的灯光所暗示的短暂欢愉,形成了一种尖锐的、令人脊背发凉的对立。
然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床上,落在了那个年轻的女性死者身上。
她的面容是一种失了血色的苍白,却奇异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,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无梦的深眠。
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一丝不乱地枕在脑后,辫子梳得那样精心,每一缕发丝都规规矩矩。
唯有脖颈上那一圈紫红色的淤痕,像一条丑陋的绳索,死死地勒在这片平静之上,无声地诉说着终结时刻的残酷。
“头儿,感觉……不太对劲。”
年轻的法医凑近,声音压得很低,“太干净了,太平静了,像是……被打扫过一样。”
周磊没应声,他的目光被枕头边的东西攫住了。
那是一个廉价的塑料封皮笔记本,红色的,像一摊凝固的、不新鲜的血液。
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,似乎是这所有异常秩序的最终答案,又像是一个冷静而傲慢的挑衅。
他没有立刻伸手。
一种职业性的预感在他心头沉了下去,告诉他,这个本子的分量,可能远超它的物理重量。
他转身,近乎粗暴地一把扯开厚重的绒布窗帘,刹那间,都市午后喧嚣的光浪与声潮猛地涌了进来,淹没了房间里的死寂。
楼下是奔腾不息的车流,是鼎沸的人声,是活生生的、热气腾腾的人间。
闪回:1999年,秋,中国西北,风沙镇。
镜头猛地被拽离1723房的窗口,急速拉远,切换。
视野被一片无边无际的、被苍黄主宰的天地彻底占据。
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黏稠、缓慢,又被永不停歇的风沙打磨得异常粗粝。
鸡叫过了三遍,天色依旧混沌未明。
李琳己经就着破木桌上那个粗陶碗里有限的清水,开始梳洗。
水在这里是金贵东西,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蘸湿,仔细地将鬓边不听话的碎发抿到耳后,然后拿起那把旧木梳,一下,一下,耐心地将乌黑的长发分成三股,手指翻飞间,编结成两条粗而结实、绝无一丝毛躁的麻花辫。
最后,用洗得发白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红头绳,在辫梢系紧,打上一个利落的结。
这是她每日雷打不动的仪式。
无论生活将多少风沙与困顿摔打在她面前,保持头发一丝不乱、衣着尽量整洁,是她能为数不多地、为自己坚守的尊严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干涩的响动,她推开宿舍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。
清晨干冷的风立刻裹挟着细沙扑面而来,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,视线投向不远处那间更加低矮破败的土坯房——风沙镇希望小学。
一面褪了色的五星红旗,在歪斜的旗杆上奋力飘扬,猎猎作响,它是这片被灰黄统治的天地间,唯一,也是最倔强的一抹亮色。
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。
狗娃套着他哥哥穿下来的、空空荡荡的旧棉袄,袖口磨得油亮反光;丫蛋脑袋上的两条小辫子梳得歪歪扭扭,皴红的小脸像两颗风干的枣子。
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,活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土豆,但每一双望向她的眼睛,却清澈、明亮,不含一丝杂质,如同刚被山涧最清冽的泉水洗刷过的星星。
“李老师!”
“李老师早!”
参差不齐却充满生命力的问候声,像一团团呵出的白气,瞬间撞破了清晨凛冽的寒意。
所谓的教室,不过是西壁透风的土坯壳子,窗户上钉着的破塑料布在风里哗啦作响。
课桌是长短不一的石板,凳子则是孩子们从家里搬来的、高高低低的砖头。
殷彩霞站上用土坯垒起、表面抹了层泥灰的讲台,捡起半截石灰头,转身在那面由青砖砌成、刷了黑漆的“黑板”上,弓着身子,一笔一画,工工整整地写下西个大字:山、水、田、地。
“跟我念——山!”
她的声音清亮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“山——!”
孩子们稚嫩而响亮的合鸣,猛地迸发出来,几乎要掀翻这低矮的房顶。
“水!”
“水——!”
冷风像狡猾的蛇,不断从墙缝、门隙钻进來,撩动她额前早己梳理整齐的碎发,也吹得底下几个孩子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,裹紧单薄的衣衫。
然而,这间陋室里洋溢着的、近乎灼热的求知欲,以及那纯粹的、不加掩饰的欢欣,却比世上任何炉火都更能驱散严寒。
她的目光柔和地拂过一张张仰起的、沾着尘土的小脸,最后,定格在狗娃身上。
这孩子眼睛里的光最盛,学什么都最快。
此刻,他正努力挺起瘦弱的胸膛,扯着嗓子跟读,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、专注,和一种让她心头一热的渴望。
殷彩霞那总是紧抿着的、线条坚毅的嘴角,在这一刻,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,浮起一丝浅淡得如同晨曦微露般的温柔笑意。
这片土地是如此的贫瘠,干渴,仿佛被飞速前进的时代彻底遗忘在了身后。
但就在这间摇摇欲坠、随时可能被一场大风沙抹去的土坯教室里,在这些孩子们用尽力气喊出的读书声中,某种东西正在破土——一种微小、脆弱,却闪烁着近乎圣洁光芒的希望。
而她,李琳,是这片小小“净土”唯一的,也是拼尽全力的守护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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