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二十三年的冬日,北京城死气沉沉。
寒风卷着碎雪,刮过棋盘街的青石板。
沈炼没戴折角冠,只裹了顶灰布头巾,耳尖冻得通红。
他深青色的战袄上,落了薄薄一层雪籽。
腰间的鸾带却系得死紧,黄铜带扣冰冷地抵着棉袄。
悬着的绣春刀鞘上,铜铃被风吹得轻响,比街对面绸缎庄的幌子还要醒目。
路过的百姓纷纷绕着他走。
没人敢多看他腰侧那块黑漆腰牌,只瞥见“小旗”二字的边角,便惊恐地低下头去。
人人畏惧的锦衣卫。
一个来自西百多年后的灵魂。
沈炼的思绪有些恍惚,这种割裂感,即便过了三年也未能完全消散。
上一刻,他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研究生,为了论文复原明代锦衣卫的服饰。
下一刻,强光炸开,他便成了这个顺天府郊农户出身的同名小兵。
原主记忆里,唯一的念头是混口饭吃,攒钱娶媳妇。
为此,他十七岁把自己卖进卫所“补额”,却没想到进了锦衣卫这个血肉磨盘。
而沈炼的到来,让他成了卫所里最扎眼的“异类”。
别人练刀,嘶吼着一往无前。
他却下意识躲着刀锋,手指还残留着握鼠标的虚浮感。
最初巡街,看见偷馒头的孩童,他想起史书里锦衣卫的凶名,竟会心软放人。
结果被总旗一脚踹在地上,骂他“软骨头,丢锦衣卫的脸”。
那一脚,让他彻底清醒。
这里不是书斋,是会死人的修罗场。
他开始藏起属于现代人的天真,将原主的木讷,伪装成自己的“沉稳”。
他利用自己最大的优势——识字,帮总旗完成了棘手的流民清查,换来了记录文书的轻活。
夜里旁人赌钱喝酒,他就在油灯下翻阅卫所的旧档,摸清每个上司的脾性,每条不成文的规矩。
练刀时,他不再躲闪,而是回忆复原服饰时看过的“戚家刀法”图谱,一招一式地抠。
他的刀法不勇猛,却透着一股巧劲。
嘉靖二十二年冬,他主动请缨,潜入粮库查账。
借着粮囤缝隙的月光,他用现代会计的流水记账法,一夜之间就从乱麻般的账目中,揪出了粮官虚报损耗的铁证。
此案后,北镇抚司使破例,将他从“力士”升为“小旗”。
三日前。
他正带着赵虎和钱六押送罪犯,路东酒肆里忽然爆发出惊呼。
一名戴斗笠的汉子,握着匕首,正扑向跌坐在地的御史周显。
那一瞬间,沈炼几乎没有思考。
他甩脱罪犯的锁链,绣春刀顺势出鞘。
这个动作,融合了后世街头防身的技巧,更是他穿越三年,在血与火中磨练出的反应。
刀光一闪,精准地撩在刺客持匕的手腕上。
“当啷!”
匕首坠地。
沈炼左腿发力,一记正蹬,结结实实地踹在刺客肋下。
对方一口血雾喷出,软倒在地。
“沈小旗好身手。”
人群后,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。
沈炼心脏猛地一缩,回头望去。
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男人缓步走出,腰间双鱼符在雪光下泛着冷光。
那张脸,与卫所绝密卷宗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画像,分毫不差!
他大脑一片空白,慌忙收刀垂首,单膝跪地,声音因极度的紧绷而有些发干。
“卑职沈炼,参见指挥使!”
陆炳停在他面前,目光扫过地上的刺客,又落回沈炼身上。
他的眼神里没有赞许,只有纯粹的审视。
“一招破刃,一脚制敌,左卫所的小旗,不多见。”
陆炳蹲下身,指尖挑开刺客的袖口,露出里面的墨梅刺青。
“楚藩的死士。”
他声音低沉,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次日清晨,北镇抚司的文书吏李墨,亲自送来了调令。
沈炼,因抓捕刺杀御史的楚藩死士有功,破格提拔为北镇抚司总旗,即日履职。
归镇抚使张岳管辖。
从七品小旗到正七品总旗。
一级之差,天壤之别。
这意味着他拥有了单独带队办案的资格,能穿上真正的飞鱼服。
这是锦衣卫体系里,一次真正的“进阶”。
沈炼来到北镇抚司正厅时,陆炳正负手立在石阶上。
他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,身旁站着分管练兵的马谦与分管屯田的吴昊,两位指挥同知。
沈炼在十步外停下,撩起崭新的飞鱼服下摆,再次单膝跪地。
这一次,他的声音稳如磐石。
“属下沈炼,新授北镇抚司总旗,前来履职!
叩见指挥使大人、马同知、吴同知!”
陆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玉扳指转动得慢了些。
“是比昨日利落多了。”
他没有叫沈炼起身,反而侧头看向马谦:“这人,我昨日与你提过。”
吴昊立刻接话:“属下查过他的履历。
入卫三年,从无差错。
去年清查粮库,揪出过虚报损耗的粮官,是个能做事的。”
陆炳这才抬了抬手。
“起来吧。”
“北镇抚司不比别处,只认差事,不认情面。”
“此次提拔你为总旗,往后若出半点差池,别怪本官不留余地。”
沈炼并未立刻起身,依旧保持着跪姿,双手抱拳。
“卑职谢指挥使提拔!”
“卑职入行时便记着八个字:差事在前,性命在后!”
陆炳终于问到了正题,语气陡然转沉。
“礼部尚书严讷致仕,你可知此人底细?”
沈炼心头一跳,垂首回道:“卑职只闻其以清首闻名,坊间对他致仕归乡多有揣测,详情不知。”
“昨日抓的那个死士招了。”
陆炳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,却字字惊心。
“严讷,早己投靠楚藩。
他此番南下,名为归乡,实为替楚藩联络江南官员,暗杀严党一派。”
“你的差事,”陆炳盯着他,“就是尾随严讷的船队南下,从通州到常熟,记录他的一切行踪往来。”
“若抓到他私通楚藩的实证,自有重赏。”
话音落下,一名校尉递来一张水路图。
陆炳又唤来三名力士。
正是沈炼以前的属下赵虎、钱六,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生面孔,孙七。
沈炼接过水路图,指尖触到纸张的脆感。
他看向身旁垂首待命的三名属下。
赵虎握刀的手青筋凸起,钱六揣着记录用的炭笔与册子,孙七则背着应急的绳索火折。
都是最标准的配置。
也是最凶险的信号。
沈炼攥紧了水路图。
三年,从一个随时会死的力士,到今天能穿飞鱼服的总旗。
这条南下的路,半点错不得。
错了,就是万劫不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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