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西十三年的秋夜，金陵秦淮河，灯火如昼，丝竹管弦之声裹着脂粉香腻，缠绕在画舫楼阁之间，织成一幅流淌的盛世浮华。
漱玉阁三楼，临河的雅间“听雪斋”内，却是另一番光景。
熏笼里暖香暗浮，驱散了秋夜的微寒。
内阁大学士的侄孙、新科举人李文渊正与三五好友饮酒论诗，作陪的正是漱玉阁的头牌清倌人清荷。
她穿着一身月白绫裙，鬓边只簪一支素银簪子，正垂眸为客人斟酒，动作优雅得如同画中仙。
“李公子这首《咏桂》，‘影落闲庭秋露白’，意境是好的，只是这‘闲’字，稍显力道不足，不若易为‘寒’字，‘影落寒庭秋露白’，岂不更显风骨？”
清荷声音清凌凌的，像玉珠落盘。
李文渊击掌赞叹：“妙极！
清荷姑娘一字之易，点石成金！
当浮一大白！”
满座皆笑，气氛融洽雅致。
就在这时，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，漱玉阁的老鸨玉娘端着一個红漆托盘走了进来。
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，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的缎子袄裙，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，只戴了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，随着她走动，流苏轻晃，既不逾矩，又显出一派当家主母的雍容。
“诸位公子爷谈兴正浓，奴家冒昧，特特送来一壶新烫的玉壶春，并几样时新果品，给诸位助助诗兴。”
玉娘未语先笑，眼角细细的纹路里都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热情。
她亲自将酒壶和西碟干果蜜饯摆上桌，动作利落又不失端庄。
“有劳玉妈妈了。”
李文渊显然对这番周到很是受用。
“李公子客气了，您能常来照拂我们漱玉阁，是我们的福分。”
玉娘笑着，目光扫过席面，见一碟松子糖快见了底，便自然地侧身对侍立在旁的丫鬟低声道：“去，再添一碟松子糖来，李公子爱吃这个。”
这细微的体贴，让李文渊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。
玉娘这才将目光转向清荷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：“清荷，好生伺候着李公子和诸位贵客，莫要怠慢了。”
清荷微微颔首，并不多言。
玉娘又说了几句场面话，这才笑着退了出去。
一离开那暖香浮动的雅间，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便像退潮般敛去，只余下一层淡淡的疲惫。
她扶着朱漆栏杆，并未立刻下楼，目光透过雕花窗格，投向了对岸。
对岸，凤栖院灯火通明，比漱玉阁更添几分靡丽。
隐约能听见那边传来少年清越的唱曲声，夹杂着男人们放肆的喝彩，顺着夜风飘过来，刺得人耳膜发痒。
玉娘皱了皱眉，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。
她转身，沿着回廊走向自己位于后院二楼的账房。
步伐不疾不徐，路上遇到龟公领着新来的乐籍小丫头小铃铛匆匆走过，小铃铛怯生生地喊了声“妈妈”，玉娘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在小铃铛那尚带稚气的脸上停留一瞬，便移开了。
账房里，烛火明亮。
桌上摊开着这个月的账本，旁边算盘珠子散乱着。
玉娘在梨花木靠椅上坐下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才伸手取过账本，就着烛光细细看去。
越是看，她的眉头蹙得越紧。
胭脂水粉的采买、时新衣料的定制、各色人情的打点……一项项支出罗列分明，而收入那一栏，相较于上月，却明显缩水了一截。
她拿起一旁的紫檀木算盘，指尖飞快地拨动起来，噼啪作响的算珠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最后一颗珠子落下，玉娘盯着那最终的数字，沉默了。
她推开算盘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，闭上眼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
窗外，对面凤栖院的喧嚣一阵阵传来，夹杂着某个男伶正在唱的淫艳小调，黏腻又张扬。
“哼……”玉娘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冷笑，带着几分不屑，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。
她重新坐首，目光落在账本那刺目的数字上，伸出涂着蔻丹的食指，在那数字上重重地点了点，低声自语，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现实挤压出的冷硬：“这秦淮河的水，怕是真要改了道了……一群不公不母的玩意儿，也敢来抢老娘的食儿吃！”
烛火跳跃了一下，在她精明而疲惫的脸上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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