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没散尽，苏宅的账房就亮了灯。
柳氏穿着一身月白襦裙，外罩件浅灰比甲，正坐在紫檀木账桌后，指尖拨着象牙算盘，“噼啪”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。
她面前摊着两本账册，一本是绸缎庄的日常流水，一本是染料采买的明细，红黑两色笔迹被她标注得密密麻麻。
令微端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进来，脚步放得极轻。
她知道母亲对账房的规矩严，最不喜有人在算账时打扰。
将茶盏放在柳氏手边的描金托盘上，她便垂手站在一旁，目光落在账册上那些熟悉的数字上——昨夜她刚把这几本账重新核过一遍，其中染料采买那本里，有两笔支出的去处写得含糊，她心里正存着疑问。
柳氏拨完最后一组算珠，抬手揉了揉眉心，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。
见令微还站在一旁，眼神落在账册上，她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：“坐吧，昨夜让你核的账，可有看出什么不妥？”
令微依言坐下，手指轻轻点在染料采买账册的某一页：“母亲，这两笔‘应急采买’，只写了银数，没写卖给咱们染料的商户名字，也没附采买单据，会不会……”话没说完，柳氏的目光就沉了沉，指尖在那两笔数字上轻轻敲了敲：“你看得倒仔细。
这是你父亲上个月让人采买的，说是城西张记染料铺的货，急着用就没要单据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压得更低，“可我派人去张记问过，他们上个月根本没给咱们送过染料。”
令微心里一惊：“那……那这银子？”
“多半是进了旁人的口袋。”
柳氏放下茶盏，语气里听不出情绪，却让令微莫名觉得一阵寒意。
她想起父亲平日里对自己的温和，想起他每次回来带的桂花糖糕，再想到这些不明不白的支出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，闷闷的。
柳氏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，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，动作难得温柔：“不是让你疑你父亲，只是这生意场上的事，从来不是靠脸面就能撑住的。
你父亲在外应酬多，难免有糊涂的时候，咱们做内宅的，得帮他把好关，不能让辛苦攒下的家业，白白打了水漂。”
令微点点头，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。
她拿起账册，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两笔支出的日期，忽然想起上个月那几日，父亲说要去城外“考察新的染料货源”，连带着账房老掌柜也一并带了去，回来后就说找到了“质优价廉”的染料，还特意提了句“往后采买的事，让老掌柜多盯着点”。
“母亲，上个月父亲去城外考察，是不是也跟这两笔采买有关？”
令微抬头问道。
柳氏眼神闪了闪，没首接回答，只拿起一支狼毫笔，在账册空白处写了个“慎”字：“有些事，心里知道就好，别轻易说出口。
你父亲是苏家的当家，面子比什么都重要。
咱们先把这两笔账记下来，往后多留意染料采买的事，总能查明白的。”
令微看着那个“慎”字，忽然明白母亲的用意。
母亲不是不恼，只是她身为苏家妇，不能当众拆穿丈夫的糊涂，只能用这种方式，悄悄护住苏家的家业，也护住她这个女儿——让她看清生意场的复杂，却又不让她过早卷入这些腌臜事里。
正说着，账房外传来春桃的声音：“夫人，姑娘，大姑带着表哥表姐来了，说是来给夫人送新做的酱菜。”
柳氏收起账册，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，对令微道：“走吧，你大姑向来热心，咱们去前院迎迎。
记住，在你大姑面前，别提及账上的事。”
令微跟着柳氏走出账房，院中的玉兰己开得正好，雪白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。
她看着母亲走在前面的背影，月白襦裙的裙摆扫过青石板路，看似单薄，却透着一股撑得住事的韧劲。
她忽然觉得，母亲教她的，从来不止是管账的本事，更是在这深宅里、在这复杂的人情世故里，如何站稳脚跟、如何护好自己的道理。
走到前院，果然看见大姑苏宏梅正带着表哥苏明轩、表姐苏明玥站在廊下。
大姑穿着件桃红夹袄，手里提着个食盒，见柳氏和令微过来，立刻笑着迎上来：“大嫂，令微，可算等着你们了！
这是我新做的酱黄瓜，脆得很，给你们尝尝鲜。”
苏明轩站在大姑身后，穿着件宝蓝长衫，手里拿着把折扇，模样瞧着斯文，眼神却总在院子里的摆件上扫来扫去；苏明玥则凑到令微身边，拉着她的手小声说：“令微妹妹，我带了新画的绣样，咱们等会儿去你绣楼里看好不好？”
令微笑着点头，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苏明轩——她忽然想起母亲刚才的话，想起账册上那些不明不白的支出，心里悄悄多了个心眼。
她知道，大姑一家突然来访，恐怕不止是送酱菜这么简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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