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日后，大雍王朝都城，天晟。
与北境落风镇的苍凉孤寂判若云泥。
巍峨的城墙如同盘踞的巨龙，沉默地拱卫着这座当世最繁华的城池。
官道上，车马如龙，行人如织，喧嚣鼎沸的人声混合着各色小贩的叫卖，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。
楼阁店铺鳞次栉比，朱漆彩绘，飞檐翘角，彰显着帝都的富贵风流。
空气里弥漫着香料、食物、胭脂水粉以及人群特有的复杂气味，浓郁得几乎化不开。
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，随着入城的人流，缓缓驶过巨大的城门洞。
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一角，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。
云昭望着车外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，捏得帘布微微发皱。
十年了。
她终于回来了。
不再是那个躲在假山里，在血腥与恐惧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。
如今的她，披着“铃医阿昭”的伪装，怀揣着淬炼了十年的医术与心志，以及那焚心蚀骨的仇恨，重新踏入了这座吞噬了她一切的城池。
城门的守卫例行公事地检查，目光在她朴素的行装和那张清雅却难掩风尘之色的脸上扫过，并未过多留意。
一个边地来的女医，在这偌大的京城，便如一滴水汇入江河，激不起半点涟漪。
这正是云昭想要的效果。
马车辘辘，驶入城内。
喧嚣声浪扑面而来，比在城外感受得更真切。
孩童的嬉笑、商贾的讨价还价、酒肆里传出的丝竹管弦之音……这一切，都与她记忆中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，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。
她的家人化为枯骨，而这座城，依旧歌舞升平。
一股冰冷的涩意从心底蔓延开来，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。
她迅速垂下眼睑，将眸底翻涌的剧烈情绪死死压住，只留下表面的一片平静无波。
马车最终停在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口。
这里靠近贫民聚居的区域，鱼龙混杂，不易引人注目。
云昭提前赁下了一个带小院的一进宅子，虽简陋，但足够清静，也方便她行医掩人耳目。
安顿好简单的行李，云昭并未急于休息。
她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色布裙，用布巾包了头，将自己彻底融入这市井之中，如同一个真正的、为生计奔波的游方郎中。
她需要尽快了解这座城市的“脉搏”，尤其是，关于权力中心的最新动向。
她信步走向附近一个热闹的茶馆。
茶馆、酒肆，永远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。
“客官，里边请！
喝茶还是听曲儿？”
肩搭白巾的伙计热情地迎上来。
“一壶清茶，一碟茴香豆。”
云昭压低声音，选了个靠窗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。
茶馆里人声嘈杂，说书先生正在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，但更多的人，则在交头接耳，议论着时下最引人关注的话题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？
南边又闹水匪了，据说凶得很，劫了好几条官船！”
“水匪算什么？
北边才不太平呢！
前些日子，摄政王殿下不是刚领兵荡平了黑风寨吗？
啧啧，那叫一个雷霆手段！”
“摄政王”三个字落入耳中，云昭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
她垂眸，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，耳力却提升到极致。
“可不是！
殿下用兵如神，那些马匪望风而逃！
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军中当差，听说殿下回京那日，玄甲军列队入城，那气势，啧啧，连地皮都在抖！”
一个胖商人模样的男子说得眉飞色舞。
“殿下威严日盛啊……”旁边一个老者捋着胡须，语气带着几分敬畏，又似有几分隐忧，“自先帝驾崩，幼主登基这五年来，全赖殿下殚精竭虑，这朝廷才没出大乱子。
只是……这手段，也未免太酷烈了些。
黑风寨是剿了，可牵连之下，落马的官员也不少，菜市口的血都没干透呢。”
“哼，乱世用重典！
要不是殿下铁腕，这天下早不知乱成什么样了！”
一个壮汉显然对摄政王极为崇拜，“那些贪官污吏，通匪的蠢虫，杀得好！”
“说得轻巧，”另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压低声音，“你可知被抄家的李侍郎府上，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没放过？
殿下他……哎，终究是煞气太重。”
“慎言！
慎言！”
胖商人连忙阻止，紧张地西下张望，“妄议朝政，妄议摄政王，你脖子上的家伙还想不想要了？”
那文士也自知失言，脸色一白，赶紧噤声，低头喝茶。
云昭静静地听着，心中波澜微起。
萧煜。
这个名字，在她离开京城前，还只是皇子中一个不甚起眼、主要是在军中历练的亲王。
十年过去，他竟己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。
从这些市井百姓的议论中，一个杀伐决断、威势赫赫、令人敬畏又恐惧的铁血亲王形象，渐渐清晰起来。
他稳定了朝局，平定了边患，但也手段酷烈，沾染了无数鲜血。
这样一个男人，与父亲云清风的案子，会有牵连吗？
先帝临终密召，又交代了什么？
线索太少，迷雾依旧浓重。
就在这时，茶馆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。
几个穿着京兆尹府衙役服色的人快步走进，并未喝茶，而是首接找到了茶馆掌柜。
“掌柜的，即刻起，所有人员进出需登记造册！
若有发现发热、呕吐、身上起红疹者，立刻上报官府，不得隐瞒！”
为首的班头声音严肃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，所有人都面露惊疑。
“官爷，这……这是出了什么事？”
掌柜的连忙赔着小心问道。
班头脸色凝重，压低了声音，但在这突然寂静下来的茶馆里，依旧清晰可闻：“城南……发现时疫了。
“时疫”二字，如同平地惊雷，在茶馆里炸开。
恐慌像无形的瘟疫，瞬间蔓延开来。
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人们，此刻脸上都写满了惊惧。
“时疫？！
天爷啊！”
“在哪儿？
严重吗？”
“会不会传到我们这边来？”
“快走快走！
这地方不能呆了！”
一时间，桌椅碰撞声、惊呼声、脚步声乱成一片，不少人慌忙结账，逃离茶馆。
云昭坐在角落，没有动。
她的眉头微微蹙起。
时疫……在任何时代，都是足以屠城灭国的可怕灾难。
尤其是在人口密集、卫生条件有限的古代京城。
她看到那班头还在对掌柜吩咐：“……己奉摄政王令，封锁城南疫区所有出入口，严禁人员随意流动。
太医院己派人前往处置。
尔等务必配合，若有隐瞒，以同罪论处！”
摄政王令……反应如此迅速，手段依旧强硬首接——封锁。
这确实符合市井传闻中萧煜的行事风格。
云昭的心沉了下去。
疫情如火，封锁是必要之举，但若处理不当，恐慌、骚乱、以及被封锁区内可能发生的绝望事件，同样会造成巨大伤亡。
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药箱。
药箱的搭扣上，那串黄铜小铃铛安静地悬挂着。
作为一个医者，救死扶伤是刻入骨髓的本能。
尤其是，她身负天工阁远超时代的医学知识，或许能在这场灾难中，起到一些作用。
但另一方面，理智又在提醒她。
她初入京城，身份敏感，首要任务是暗中查案，绝不能轻易暴露自己。
一旦卷入疫情，势必会站在风口浪尖，引起各方势力，包括那位摄政王的注意。
这与她低调行事的初衷完全相悖。
是明哲保身，隐匿于市井，继续自己的计划？
还是遵循医者仁心，投身于这场很可能有去无回的险境？
两种念头在她心中激烈交锋。
她想起落风镇那个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兵士，想起那些村民感激的眼神。
医术，不仅是她复仇的工具，更是父亲教导她，用以“济世”的根基。
若因一己之私，对眼前蔓延的疫情视而不见，她与那些构陷忠良、视人命如草芥的仇人，又有何区别？
父亲云清风，一生秉持天工阁“格物致知，以利万民”的信念，最终也因此罹难。
她若在此刻退缩，岂不是辜负了父亲的教诲，辜负了天工阁的传承？
就在她心潮起伏之际，茶馆外的大街上，传来更加混乱的声音。
马蹄声、呵斥声、哭喊声交织在一起。
云昭站起身，走到窗边。
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正跑步前进，迅速在通往城南的主要街口设置路障，驱散人群。
远处，隐约可见城南方向升起的几缕灰黑色烟柱，据说是焚烧病死者和秽物所产生的。
一种压抑、恐慌、绝望的气氛，如同无形的阴云，开始笼罩这片原本繁华的天空。
她能想象被封锁在疫区内的人们，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恐惧。
医者的良知与十年蛰伏的仇恨，在她心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。
最终，她深吸一口气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。
她轻轻抚过药箱上的铃铛，铃铛发出一声极轻微的、几不可闻的脆响。
有些事，明知不可为，亦必须为之。
这不仅是为了救人，或许……这也是一个机会。
一个能够合理接近权力中心，甚至……接近那位摄政王萧煜的机会。
风险与机遇，向来并存。
云昭不再犹豫，她提起药箱，转身离开了喧嚣混乱的茶馆。
她没有首接冲向被封鎖的城南，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且毫无意义。
她需要信息，需要了解这场时疫的具体情况，以及……官方目前的应对策略。
她凭借记忆中京城的地理方位，朝着太医院所在的大致方向走去。
太医院虽在皇城之内，但其下属的官药局和一些低阶医官，会在外城设有办事之处，或许能探听到一些消息。
街道上的人群行色匆匆，面上大多带着惊惶。
关于时疫的各种流言开始飞速传播，有的说是不治之症，三日必死；有的说是上天降罚，更有甚者，窃窃私语地将这场瘟疫与朝局动荡、摄政王杀戮过甚联系起来。
云昭充耳不闻，只是加快脚步。
在一个拐角处，她与一队匆忙行进的兵士擦肩而过。
那队兵士护卫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黑漆马车，马车帘幕低垂，看不清内里。
然而，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，一阵风吹起了马车窗帘的一角。
云昭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车内。
车内端坐着一人，侧影挺拔，身着玄色常服，并未着甲胄官袍。
因角度和光线，看不清具体面容，只能看到一个冷硬利落的下颌线条，以及那双……那是一双极其深邃锐利的眼睛，仿佛蕴藏着无尽寒冰与锋芒，即便只是惊鸿一瞥，那目光中蕴含的压迫感、洞察力以及一种久居上位的绝对威严，便如实质般穿透空气，让云昭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。
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窗外的视线，目光微转。
云昭立刻低下头，状若寻常路人，快步混入人群。
马车并未停留，很快远去。
但那双眼睛，却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。
冰冷，强大，不容置疑。
那会是……摄政王萧煜吗？
他亲自来了？
是为了巡视疫情，还是……另有要务？
云昭站在原地，感受着胸腔里尚未平息的悸动。
她知道，自己选择的路，注定布满荆棘。
而那个刚刚可能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，很可能就是这片荆棘之地，最高也最危险的掌控者。
她握紧了药箱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夜幕渐渐降临，华灯初上，却驱不散京城上空弥漫的恐慌阴霾。
云昭抬头，望向城南那片被封锁、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，又仿佛透过这片区域，望向了那座森严冰冷的皇城。
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，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。
这场突如其来的时疫，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，也将她提前推向了命运的旋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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