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时辰后，柴房外传来了锁链被打开的声音。
进来的是沈峻身边得力的老管家福伯，和他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。
福伯看着靠坐在墙边，闭目养神的沈清璃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，但语气依旧是公式化的冷漠：”大小姐，老爷请您去前厅。
“沈清璃缓缓睁开眼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。
她知道，沈月柔回去后，必定会添油加醋地向柳姨娘告状，而柳姨娘，也一定会吹动沈峻的枕边风。”
有劳福伯带路。
“她声音平静，试图起身，却因为伤势和虚弱，身形踉跄了一下。
旁边的婆子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，却被福伯一个眼神制止。
沈清璃心中冷笑，很好，看来沈峻是打定主意要彻底厌弃她这个嫡女了。
她咬紧牙关，凭借强大的意志力，自己稳住了身形，一步一步，缓慢却坚定地跟着福伯走出了这个充满霉味和绝望的柴房。
一路上，下人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、怜悯和幸灾乐祸。
沈清璃统统视而不见。
前厅。
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。
户部尚书沈峻端坐在主位之上，面色铁青，看着一步步走进来的沈清璃，眼中没有丝毫父女之情，只有浓烈的厌弃和愤怒。
柳姨娘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，风韵犹存地坐在沈峻下首，正拿着帕子，小心翼翼地替他顺着气，看向沈清璃的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和阴狠。
沈月柔则站在柳姨娘身后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，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，在沈清璃看过来时，她甚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，更显得楚楚可怜。”
逆女！
还不跪下！
“沈峻猛地一拍桌子，怒吼道。
沈清璃没有跪。
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，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，最后定格在沈峻脸上。”
父亲唤女儿来，所为何事？
“她开口，声音依旧沙哑，却不卑不亢。”
所为何事？
“沈峻气得浑身发抖，”你欺凌庶妹，顶撞长辈，如今还敢污蔑柔儿偷盗！
我沈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不知礼义廉耻、心肠歹毒的东西！
“”欺凌庶妹？
“沈清璃重复了一遍，目光转向沈月柔，”妹妹是指，我揭穿她端来馊水给我喝，是欺凌？
还是指，我质疑她为何能拿到父亲书房里，陛下昨日才赏赐下来的、连父亲都还未曾品尝的极品云雾茶，是欺凌？
“”你！
“沈峻一噎，他自然知道那云雾茶是御赐之物，珍贵非常。
他狐疑地看向沈月柔。
沈月柔脸色一白，立刻跪下，哭得梨花带雨：”父亲明鉴！
女儿怎么会偷御赐之物？
姐姐她……她定是恨极了女儿，才如此信口雌黄，污蔑女儿啊！
那云雾茶……女儿连见都没见过！
“”信口雌黄？
“沈清璃轻轻笑了，那笑声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，”妹妹，你敢发誓吗？
用你未来所有的姻缘福报发誓，你若偷了那云雾茶，便此生所嫁非人，永世不得所爱，孤独终老，不得好死。
“这个时代的人，极其看重誓言，尤其是关乎女子一生的姻缘福报。
沈月柔的哭声戛然而止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，嘴唇哆嗦着，那个”敢“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她这副模样，落在沈峻眼里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？
沈峻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。
他宠爱沈月柔不假，但更看重自己的官声和御赐之物代表的皇恩！
沈月柔竟然真的敢动他书房的东西！
柳姨娘见势不妙，立刻开口打圆场，将矛头引回沈清璃身上：”老爷，即便柔儿有错，也是一时糊涂。
可大小姐她身为嫡姐，不想着教导妹妹，反而用如此恶毒的誓言逼迫，其心可诛啊！
而且，她摔碎您最心爱的白玉镇纸，总是事实吧？
“提到白玉镇纸，沈峻的怒火再次被点燃。
沈清璃却看向柳姨娘，缓缓道：”姨娘口口声声说是我摔碎了镇纸，可有亲眼所见？
“柳姨娘一愣，强自镇定道：”当时只有你和柔儿在场，不知你是谁？
难道柔儿还会冤枉你不成？
“”为何不会？
“沈清璃反问，她目光锐利如刀，首刺柳姨娘，”按照《大周律》，诬告者，反坐其罪。
姨娘既然一口咬定是我，那便报官吧。
请京兆尹府的仵作和推官来查一查，那镇纸碎片上的指纹，到底是谁的？
也好还我一个清白，或者……让真正的罪人，无所遁形。
“报官？！
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巨石，投入了本就不平静的湖面，掀起了惊涛骇浪！
沈峻第一个反对：”胡闹！
家丑不可外扬！
我尚书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！
“柳姨娘和沈月柔也吓得魂飞魄散。
一旦报官，事情闹大，万一真的查出点什么，她们就全完了！”
父亲也知道这是家丑？
“沈清璃捕捉到沈峻话里的关键，立刻步步紧逼，”既然父亲也觉得是家丑，那为何只听信姨娘和庶妹的一面之词，就对嫡女动用私刑，几乎鞭挞至死？
传了出去，父亲宠妾灭妻，纵容庶女欺凌嫡女，甚至动用私刑，这难道就不是丢尽沈家颜面，让御史台参奏一本的‘大丑’了吗？
“她句句不离”颜面“，字字诛心，首接戳中了沈峻最在乎的命脉！
沈峻被问得哑口无言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他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被他忽视甚至厌弃的嫡女。
她什么时候，变得如此牙尖嘴利，思维缜密了？”
你……你强词夺理！
“沈峻憋了半天，只憋出这么一句。”
女儿只是陈述事实，并寻求一个公道。
“沈清璃深吸一口气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，该进行计划的最后一步了。
她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，带着绝望和心死的笑容，配合着浑身血污、摇摇欲坠的身体，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。”
女儿知道，父亲厌恶我，认为我的存在，玷污了尚书府的门楣。
“”既然父亲心中早己认定女儿是那等不堪之人，女儿也无话可说。
“”母亲早逝，无人为女儿做主。
这尚书府，早己没有女儿的容身之处。
“她顿了顿，用尽全身力气，清晰地说道：”女儿恳请父亲，准许女儿——搬去京郊的庄子上，自此青灯古佛，为母亲祈福，也为沈氏一门祈福。
此生……再不踏入尚书府半步！
“此话一出，满堂皆惊！
就连柳姨娘和沈月柔都惊呆了。
她们原本只想彻底打压沈清璃，让她在府里抬不起头，却从来没想过，要把她逼走！
一个未出阁的嫡女，独自搬去庄子上，这跟被家族流放有什么区别？
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！
但旋即，柳姨娘心中就是一阵狂喜！
走了好！
走了就再也别回来！
这尚书府，以后就是她和柔儿的天下！
那京郊庄子清苦，说不定哪天“病逝”了都没人知道！
沈峻也愣住了。
他看着女儿那双与亡妻极为相似的眉眼，此刻却盛满了死寂和决绝，心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……愧疚。
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丝异样。
这个女儿如今变得如此桀骜不驯，牙尖嘴利，留在府里确实是个隐患，说不定哪天就会闯下大祸。
把她送走，眼不见为净，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既能平息后宅纷争，又能保全家族颜面。
沈峻沉吟片刻，终于沉声开口：”你既己决心悔过，为父便成全你。
明日，你就动身去京郊的庄子吧，没有我的吩咐，不许回府！
“”多谢父亲成全。
“沈清璃垂下眼睑，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。
目的，达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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