巳时正,天色不再阴沉,云层显得灰白而透亮。
城外三里,肃立着黑压压的人群。
禁军甲胄分明,持戟而立,再身后,是自发而来的千万民众。
人群最前方,高筑一座祭坛,素帛铺陈,牺牲陈列,香烛在凛冽的风中明灭不定。
百官肃穆而行,分列两旁,跪迎皇帝龙辇,山呼万岁。
皇帝走下龙辇,亲自伸手,搀大长公主下车。
大长公主抬手,令百官起身,目光威严的扫过众人。
谢念姝起身时狐裘轻轻一扬,云光与雪地辉映的亮光打在她身上,竟有片刻的闪烁。
恰好落进大长公主眼中,有些刺眼。
“她是何人?”
身旁皇帝看了眼,认出谢二小姐,还未开口,她径自亮出捧在胸前的牌位上前一跪:
“回公主殿下,臣女谢念姝,捧父亲牌位,替父迎边关英雄回家!”
大长公主目光沉沉落在牌位上,虽不喜她今日素净实则华丽的狐裘,但终究念在谢鸿羽的女儿,不予计较。
可她不计较了,偏偏有人还要上赶着讨打。
宁义侯立刻哀恸的抹泪:“想我妹夫一生保家卫国,三个儿女如今也就只有姝儿能守着谢家。”
大长公主想起那份和离书,真想问问宁义侯这张老脸是怎么厚着脸皮唤‘妹夫’。
这几日她也听说了,那姚玉蓁是在西羌五十万大军压境,围城十日后千方百计的逃离边关。
那时谢鸿羽在雁门关中毒箭,十三岁的谢韶音兄妹替父挂帅。
“哦,怎么说?”她再看谢念姝分外刺眼。
跟着母亲娇养在京城贵门,享受父兄阿姊血肉之躯带来的功勋恩赏……
宁义侯内心狂喜,他就是要说的越悲惨,皇上的赏赐才会越贵重。
要不要求个丹书铁券?
“回公主殿下,我那一身伤的外甥女小谢将军不幸被流寇伏击,死状凄惨连个全尸都没有……
哎,我那外甥原本身体不好,新伤添旧疾,怕是日后都不能娶妻生子延续香火。
好在姝儿,身体康健……”
宁义侯欲言又止,抹了把不存在的泪。
谢念姝也配合的掉泪,楚楚可怜的模样。
皇帝瞪了眼都没眼看。
他前天便听说宁义侯府替谢韶音布置灵堂。
若非谢韶音密信中所提流寇身份有异需暗中追查,他早将宁义侯痛骂一顿,再打几十板子。
皇帝这些对日益膨胀的宁义侯早就不满,奈何人家有个神勇无敌的大将军护着。
想想真气人!
“小谢将军出事?怎么回事?
出事的不是谢将军吗?
到底是谢韶音还是谢韶玹啊?”
百官中彻底撕裂一道口子,议论声嗡嗡而起。
“肃静!”大长公主的声音犹如冰雹砸下,瞬间鸦雀无声。
她看向皇帝,后者微微摇头。
这表示宁义侯所言为虚。
皇帝还没来得及告知大长公主,几日前赤霄军中发生的奸细一事。
突然,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,踩在雪地上犹如闷雷滚滚。
来了!
所有人投去目光,可见黑色旗帜迎风张扬。
呜——
沉重的牛角号声蓦然响起,一声,两声,三声……
苍凉雄浑,穿透风雪,直上云霄。
像是巨兽的悲鸣,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所有人的目光迎向逆光而来的大军。
大长公主同皇上立刻登上祭祀台。
“时辰到——!”礼官嘶哑的声音划破风雪,带着颤音,瞬间被风扯碎。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战鼓声起,震得人心口发麻,回应着牛角号声,与天地间的风雪声交织。
“魂兮——归来——!”
“魂兮——归来——!”
大长公主手持长剑,指挥着数百名身着素缟的巫祝与将士同时高呼,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洪流,试图冲破这风雪的壁垒,上达天听,下彻九幽。
招魂幡在混沌的天地间疯狂舞动。
最前面的骑兵划向两边,整齐划一的下马。
第一个映入众人眼帘的,是白马银将,身披玄色大氅。
她一跃下马动作飒爽。
双手摘下头盔,身侧立刻有副将接过。
额头绑着白巾,露出扎着的高马尾,没有任何装饰。
小谢将军!
谢韶音!
为什么是谢韶音!
谢念姝死死盯着那抹铿锵身影,恨不得扑上前挽起她的头发,告诉她:
你只能是谢韶玹!
谢韶音已经死了!
大军队形变换,板车上一具具棺椁并列,其余人手一支三角白旗。
每一面旗帜上写着战亡士兵的名字,籍贯。
字体工整,一眼就能看清楚。
几万面旗帜,代表着几万万将士。
看着那些旗帜,似乎看到了他们惨烈牺牲的场景,那种马革裹尸的悲怆。
以前也只有高品阶的武将,才能有完整的棺椁回归故土。
即便有衣冠冢,也只能是一部分将士。
百官中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场面。
谢韶音,她将所有远赴边关普通士兵的军魂,带回来了!
谢韶音拿下背上包裹,黑布揭开,竟是一座灵牌。
赫然六个大字:赤霄军谢鸿羽!
不是上将军谢鸿羽,不是赤霄元帅谢鸿羽!
是了,所有的旗帜上,人名前都有赤霄二字!
即便他是上将军,可他的魂魄与万千赤霄将士的军魂一起,继续守护东陵国土,佑护百姓安康!
这是谢将军的遗愿,也是所有赤霄将军的心愿!
谢韶音的声音铿锵有力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她身后继而是阵阵高亢的声音浪潮:
守我国土,护我百姓!
谢韶音身形单薄,却如同如同寒风中不肯摧折的玉竹。
面容被风刮得苍白失色,唯有一双眼睛,沉静坚毅,晶亮如黑瞿石!
“臣,谢韶音,同三十万将士,护送赤霄军九万九千三百五十六名英灵,回归故土,面圣受阅!
皇上万岁万岁,万万岁!”
皇帝眼角湿润,他想起自己还是皇子时,万鼓雷殷地沙场秋点兵的激情澎湃,再到横尸遍野千里血红的悲怆!
他快步走下祭台,颤抖着将谢韶音双手扶起来。
接过谢鸿羽的牌位举于胸前,缓缓走上祭台高呼:
“将士们,寒甲冷刃,血沃疆场。你们……辛苦了。”
今日,朕在此,以国礼迎尔等英灵!故土在此,家国在此——!”
“皇上万岁,万岁,万万岁”!
三十万军士山呼万岁中,百姓们纷纷跪地呼应,震的大地嗡嗡。
城墙上,树枝上的厚雪扑簌簌落下。
这一刻,皇帝登基二十五年,第一次感受到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并非冲他的威严而来。
不同于朝堂上百官各怀鬼胎的‘万岁’。
这是一颗颗赤忱之心,对他这个九五之尊的拜服。
对,是拜服!
他抬手,霎时静默。
风卷龙旗的猎猎声陡然清晰。
大长公主从女官手中接过一碗浊酒,声音威严悲壮:
“迎——英——灵——!”
所有禁军以戟顿地,声如雷霆:“恭迎英灵归乡!”
万千百姓齐齐跪伏于雪地之中,哽咽声、压抑的哭泣声,汇成一片悲泣的海洋。
风雪更疾,招魂幡舞得更狂,仿佛那千千万万阵亡的将士的魂魄。
乘着风雪,踏着鼓号之声,沉默地、浩荡地穿过那苍茫的天地之间,回归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城池。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
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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