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
喧嚣、探究、感激，都留在了门外。
高阳靠在门后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刚才，他破戒了。
他违背了自己定下的第一条原则：低调。
为了一个孩子的哭声，他把自己从一个透明人，推到了聚光灯下。
虽然那光很微弱，但足以引起注意。
麻烦。
高阳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他不喜欢麻烦。
但……他并不后悔。
那孩子的哭声，像一根刺，扎得他生疼。
他做不到无动于衷。
算了。
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一次小小的出格，应该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波澜。
这个院子里，每天的鸡毛蒜皮都够他们嚼一阵子舌根了，自己这点事，很快就会被淹没。
他这么安慰自己。
然而，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。
“刺啦——”刚刚安静了片刻的大喇叭，再次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。
院子里刚刚散开的人群，又一次停下了脚步，齐齐抬头望向院子中央那根电线杆上的铁皮喇叭。
这次，喇叭里的声音没有再中断。
一个清晰洪亮的女声，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激昂语调，响彻了整个大杂院。
“紧急通知！
紧急通知！”
“为迎接新春佳节，展现我厂工人阶级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，厂工会决定，将于本月月底，在厂大礼堂举办‘迎新春文艺联欢会’！”
文艺联欢会？
高阳愣了一下。
这词儿，听着既熟悉又遥远。
喇叭里的女声还在继续。
“本次联欢会，鼓励各车间、各科室职工踊跃报名！
节目形式不限，可以是歌曲演唱、乐器演奏、诗歌朗诵、戏剧小品……凡报名参加并登台演出的同志，均有纪念品奖励！
表现优异的节目，更将获得厂里的大力表彰和丰厚奖品！”
丰厚奖品！
这西个字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瞬间在院子里激起了千层浪。
在这个物资匮乏，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，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。
可能是一斤猪肉票，可能是一袋白面，也可能是一块崭新的劳动布。
无论是什么，都足以让任何一个家庭眼红。
喇叭里的通知播报完毕，重复了一遍后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。
但院子里的气氛，却被彻底点燃了。
“听见没？
联欢会！
还有奖品拿！”
“哎哟，我要是会唱个歌就好了，哪怕得个纪念品也行啊。”
“得了吧你，就你那嗓子，上去别把人吓着。”
“咱们院儿，谁能上啊？”
议论声，艳羡声，此起彼伏。
所有人的脸上，都写满了渴望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得意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。
“这还用问吗？
厂里的联欢会，除了我许大茂，还能有谁是主角？”
许大茂挺着胸脯，从东厢房门口走了出来。
他手里依旧端着那个搪瓷茶缸，下巴抬得高高的，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。
作为轧钢厂唯一的电影放映员，他确实有这个资本。
放电影，在厂里大小活动上露个脸，让他自认为是厂里的“文艺头面人物”。
“哟，大茂，你又要上台表演啊？”
有人立刻凑上去奉承。
许大茂享受极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。
他清了清嗓子，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腔调说道：“那是自然！
厂里的文艺活动，哪次少得了我许大茂？
李副厂长都说了，我是咱们厂的文艺骨干！”
他环视一圈，目光在众人羡慕的脸上扫过，最后，状似无意地在秦京茹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。
“今年，我准备的节目，是朗诵一首激情澎湃的革命长诗！
保证让全厂同志听了都热血沸腾！
到时候，拿个头奖，不是手到擒来的事？”
他吹嘘得唾沫横飞，仿佛那“丰厚奖品”己经揣进了他的兜里。
“切！”
一个不屑的声音从水池边传来。
傻柱用毛巾擦着脸，斜着眼看他。
“就你那公鸭嗓子，还朗诵长诗？
别把人家诗人给气活过来。
我看你上去给大家学个鸡叫，兴许还能拿个纪念奖。”
“傻柱！
你！”
许大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当着这么多邻居，尤其是在新来的漂亮姑娘面前被揭短，他如何能忍？
“我怎么了？
我说的是实话！”
傻柱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，毫不示弱，“你也就是个放电影的，跟艺术沾边吗？
你懂什么叫艺术？”
“我怎么不懂了？
我放的就是电影艺术！
你呢？
你个厨子懂什么？
你就懂往菜里多抖两下勺子！”
“嘿，你个不会下蛋的鸡，还敢跟我这儿叫唤！”
“傻柱，你再骂一句试试！”
“我就骂了，怎么着吧，绝户！”
“你……”眼看两人又要从文斗升级成武斗，三大爷阎埠贵又站了出来，开始和稀泥。
“行了行了，都是一个院的，至于吗？
大茂，柱子，都少说两句。”
秦淮茹也赶紧拉着秦京茹，往后退了两步，生怕被波及。
院子里的人都习惯了这俩冤家对头的日常，看热闹不嫌事大。
然而，在这一片嘈杂之中，有一个人却显得格格不入。
秦京茹。
她被表姐秦淮茹拉着，站在人群的外围。
但她的注意力，根本不在那两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身上。
她的目光，从始至终，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好奇，频频飘向那个角落里，那扇紧闭的房门。
就是那个屋子里的男人。
刚才，他只用了一首那么好听的歌，就哄好了哭得天翻地覆的小外甥。
那首歌叫什么名字？
他还会唱别的歌吗？
他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？
平时看着闷声不响的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本事。
秦京茹的心里，像是被一只小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，痒痒的。
她来自乡下，见过的男人，要么是粗声大气的庄稼汉，要么就像许大茂和傻柱这样，咋咋呼呼，一言不合就吵架。
像高阳这样，沉默安静，却又能在关键时刻，用一种温柔的方式解决问题的人，她还是第一次见。
一种莫名的好感，在她心里悄然生根。
许大茂正在气头上。
他本来想在秦京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，展示自己的“才华”和在厂里的地位。
没想到被傻柱这个夯货给搅了局。
他愤愤地瞪了傻柱一眼，准备再说几句场面话，挽回自己的形象。
可一转头，他脸上的得意和愤怒，都僵住了。
他发现，那个让他格外上心的，盘靓条顺的姑娘，根本就没看他！
甚至连他和傻柱的争吵，她都没怎么关注。
她的视线，正越过人群，投向院子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。
那个角落里，只有一间屋子。
一级钳工高阳的屋子。
那个整天不说话，在院里跟个哑巴一样的闷葫芦！
许大茂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秦京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好奇与向往。
一股无名火，混杂着强烈的嫉妒，瞬间从他心底蹿了上来。
凭什么？
他许大茂，是厂里的放映员，是文艺骨干，走到哪儿不是前呼后拥？
这姑娘初来乍到，不把崇拜的目光投向自己，反而去看那个穷钳工？
那个除了沉默，一无是处的废物？
就因为他刚才哼了个不知名的小调，哄好了一个孩子？
荒谬！
许大茂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，那抹得意的笑容变得无比阴沉。
他忽然觉得，这次的联欢会，对他而言，有了更重要的意义。
他不仅要拿头奖，要出尽风头。
他还要用这次机会，让所有人都看清楚，谁才是这个院里，乃至这个厂里，最有本事、最该被仰望的男人！
他要让那个叫秦京茹的姑娘明白，一个穷钳工，连给他提鞋都不配！
想到这里，许大茂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的怒火，重新挂上那副虚伪的笑容。
他轻蔑地扫了一眼高阳那扇紧闭的房门，故意提高了音量，对着院里所有的人说道：“大家伙儿可都听见了，这可是厂里的大活动，是展示咱们工人阶级艺术才华的舞台。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。
“这晚会，是艺术的殿堂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，随随便便哼哼唧唧两句就能上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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