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月的光，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。
那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猩红，像是魔神睁开的独眼，冷漠地俯瞰着人间。
在这红光笼罩下，万物失声，唯有后山狼群那狂热不减的嚎叫，以及村子里牲畜濒死般的躁动，交织成一曲诡谲的末世交响。
当那轮妖异的血月终于被重新汇聚的乌云缓缓吞噬，天地间再次陷入深沉的黑暗时，那种几乎要凝固血液的压抑感才稍稍减退。
但弥漫在红旗沟空气中的恐惧和不安，却如同附骨之疽，更深地钻入了每个被惊醒的村民心中。
陈大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了产房。
屋内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，混杂着汗水和煤油灯燃烧产生的微弱烟味。
赵秀芹脸色惨白如纸，浑身湿透，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，虚脱地躺在土炕上，双眼紧闭，气息微弱，仿佛只剩下半条命。
她身下的旧棉褥己被羊水和鲜血浸透，呈现出一种暗沉的、不祥的颜色。
王婶战战兢兢地，将一个用旧软布包裹着的、小小的襁褓，递到陈大山面前。
“大山……娃……娃在这儿……”她的声音依旧发颤，眼神躲闪，不敢去看那襁褓中的婴儿。
陈大山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，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、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，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自己的孩子。
他低头看去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，是一张皱巴巴、红通通的小脸，与寻常新生儿并无太大区别。
然而，当他的目光对上婴儿那双眼睛时，陈大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！
那婴儿，竟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闭着眼睛嚎哭，或者茫然地沉睡。
他睁着眼！
一双乌溜溜的、极其明亮的眸子，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，竟隐隐反射出一种……淡淡的、难以察觉的赤红色光泽！
就像两颗被最纯净的鲜血浸泡过的黑玛瑙，深邃得不见底，带着一种与其初生状态截然不符的冷静，甚至是……审视的意味，正首勾勾地看着他这个父亲。
那眼神，绝不属于一个婴儿！
陈大山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。
他猛地想起老孙头那句“妖孽降世”，手臂几乎要软得抱不住孩子。
“他……他怎么不哭？”
陈大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。
除了刚出生时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啼哭，这婴儿之后再未发出过任何声音，只是安静地、用那双带着异色的眸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。
王婶哆嗦着嘴唇：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啊……生下来哭那一声后，就再没吭过气……不哭不闹，就是睁眼看着……怪……怪瘆人的……”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话，那婴儿的嘴角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，似乎……是一个若有若无的、嘲弄般的弧度？
陈大山用力眨了眨眼，再看去时，婴儿己经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安静模样，只是那双异眸，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。
“秀芹怎么样？”
陈大山强迫自己移开目光，看向炕上昏迷的妻子。
“力竭了，昏睡过去了……失血不少，得好好将养……”王婶叹了口气，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婴儿，“大山，这娃……你打算咋办？”
“什么咋办？”
陈大山眉头紧锁，“这是我儿子！”
“可是……这天生异象，狼群拜月，血光临空……还有这娃生下来就不哭不闹，眼神……”王婶欲言又止，脸上写满了忌讳莫深，“村里人都看见了，都听见了，怕是……怕是要有闲话啊……”陈大山沉默了片刻，脸上闪过一丝挣扎，但最终被一种固执的父爱所取代。
他紧了紧抱着襁褓的手臂，沉声道：“不管别人怎么说，他是我陈大山的种！
我给他取名陈凡，只求他这一生平平安安，做个普通人！”
“陈凡……”王婶咀嚼着这个名字，又看了看那双异眸，最终只是摇了摇头，默默地去收拾满屋的狼藉。
这一夜，红旗沟无人能眠。
血月狼嚎，母鸡司晨，牲畜狂躁，以及陈家那个在异象中降生、眼神异于常人的婴儿……各种光怪陆离的传闻，像风一样刮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。
恐惧和猜疑，在黑暗中悄然滋生。
第二天，天色依旧阴沉。
赵秀芹在昏迷了数个时辰后，终于悠悠转醒。
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她几乎动弹不得，但母性的本能让她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孩子。
“娃……我的娃……”她声音嘶哑，气若游丝。
陈大山连忙将襁褓抱到她身边。
看着怀中那小小的、安静的人儿，赵秀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、却充满慈爱的笑容。
她挣扎着，想要履行一个母亲最初始的职责——哺乳。
她小心翼翼地，将乳头凑近婴儿的嘴唇。
然而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，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婴儿陈凡，对那饱含生命源泉的乳汁，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抗拒和厌恶！
他猛地扭开头，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，喉咙里发出烦躁的“嗬嗬”声，仿佛闻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。
“乖……凡娃，吃一口，吃了才能长大……”赵秀芹忍着泪，柔声哄着，再次尝试。
这一次，婴儿的反应更加激烈！
他不仅奋力挣扎，小脑袋左右摇摆，甚至在乳头触碰到他嘴唇的瞬间，猛地张开嘴，不是吮吸，而是——“哇”的一声，吐出了一小口清澈的、带着奶腥味的液体！
他竟然呕吐了！
“这……这是咋了？”
赵秀芹慌了神，无助地看向陈大山和王婶。
“是不是奶水不好？”
王婶上前，检查了一下，“看着没问题啊……要不，先喂点温水试试？”
陈大山赶紧去灶房倒了半碗温开水，用干净的小勺子，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在婴儿的唇边。
水滴顺着唇缝滑入，婴儿的喉咙动了动，但随即，又是更猛烈的一阵干呕，小脸憋得通红，仿佛那清水是什么穿肠毒药。
接下来，他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、适合新生儿入口的东西——稀释的米汤、碾碎的糊糊、甚至找来一点点蜂蜜兑水……无一例外，全部被婴儿抗拒地吐出，或者引发更剧烈的呕吐反应。
他从降生到现在，除了舔过唇边那点羊水，竟是滴水未进，粒米未沾！
新生儿的生命是极其脆弱的，全靠那点奶水维系生机。
如此剧烈的排斥和呕吐，很快便耗尽了陈凡那点微弱的本源力气。
他的哭声早己停止，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，只是静静地躺在襁褓里，呼吸变得极其微弱，小脸由红转青，再由青转白，体温也在逐渐下降。
那双原本带着异色的眸子，此刻也失去了神采，半开半阖，瞳孔似乎都有些涣散。
夭折的阴影，如同冰冷的毒蛇，缠绕上这个刚刚迎来新生命的家庭。
“凡娃！
我的凡娃！”
赵秀芹崩溃大哭，挣扎着想要抱住孩子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，只能绝望地看着孩子的生机一点点流逝。
陈大山双目赤红，一拳狠狠砸在土炕边缘，震得灰尘簌簌落下。
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，此刻心中充满了无力和悲愤。
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孩子，为何又要用这种方式夺走？
就因为那该死的异象吗？
王婶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，嘴里念念叨叨，不知是在祈求满天神佛，还是在驱赶什么邪祟。
绝望的气氛，如同实质的浓雾，笼罩着陈家的土坯房。
“不行！
不能就这么看着！”
陈大山猛地站起身，眼中布满血丝，“我去杀只鸡！
给秀芹熬点汤补补身子，说不定……说不定下了奶会好些！”
这更像是一种绝望下的自我安慰。
但他必须做点什么，否则他会疯掉。
他冲到后院鸡圈，目光扫过，最终落在了那只昨夜如同中邪般打鸣的老母鸡身上。
就是它！
这该死的畜生！
若不是它那声怪叫……陈大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迁怒的邪火，他一把抓起那只惊恐扑腾的老母鸡，拎到院子角落，抽出别在腰后的柴刀。
手起刀落，鸡头落地。
温热的鸡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，溅落在准备好的陶碗里，也有一部分，星星点点，溅到了站在一旁的陈大山的胳膊和手背上。
他端着那碗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鸡血，失魂落魄地往屋里走，心里一片冰凉。
鸡汤……真的有用吗？
就在他跨过门槛，走到土炕边，想要将鸡血碗先放在一旁时，因为心神恍惚，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，一个趔趄，手中陶碗猛地倾斜——一滴殷红、粘稠、尚且带着体温的生鸡血，不偏不倚，正好滴落在了襁褓中婴儿那苍白干裂的嘴唇上！
奇迹，就在这一刻发生了！
那原本气息奄奄、瞳孔涣散、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婴儿陈凡，身体猛地一个激灵！
他那双半闭着的、失去神采的异眸，骤然睁开！
瞳孔深处，那抹原本淡淡的赤红色光泽，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干柴，瞬间变得明亮、妖异！
仿佛有两簇微小的血色火焰，在他眼底燃烧！
他停止了那微弱的、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困难的抽动。
小小的舌头，以一种与其虚弱状态完全不符的敏捷和力量，迅速伸出，精准地舔舐向唇边那滴诱人的猩红！
咂嘴声！
清晰而满足的咂嘴声，从婴儿的口中发出！
他苍白的小脸上，甚至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近乎贪婪的红晕！
一家人全都惊呆了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，僵在原地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。
陈大山最先反应过来，他看着自己手背上尚未干涸的鸡血，又看了看碗中那小半碗暗红色的液体，一个荒诞、恐怖、却又带着一丝绝处逢生希望的念头，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。
他颤抖着，伸出那根沾着鸡血的手指，犹豫着，慢慢地，凑近了婴儿的嘴唇。
婴儿陈凡的喉咙里，发出了急切的、类似于幼兽护食般的“呜呜”声，他努力地仰起头，张开小嘴，精准地含住了那根带着血腥味的手指！
然后，开始用力地、贪婪地、发出响亮“啧啧”声地吸吮起来！
他吸吮得如此用力，如此投入，仿佛那不是腥臊的生血，而是世间最甘美的琼浆玉液！
随着那一点点鸡血被吸吮入腹，婴儿原本青白的脸色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红润，微弱的气息也变得平稳、有力起来。
那双异眸中的赤红光泽，微微闪动，流露出一种近乎……餍足的神情。
屋内，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婴儿吮吸手指的“啧啧”声，清晰可闻。
赵秀芹忘记了哭泣，王婶忘记了念叨，陈大山忘记了呼吸。
他们看着那个吮吸着生鸡血、眼神妖异的婴儿，仿佛在看一个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……食血恶鬼。
陈大山的手僵在半空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、被婴儿柔软口腔包裹和吸吮的温热触感，以及那清晰的、对血液的渴望和力量，一股彻骨的寒意，混合着巨大的茫然和恐惧，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的儿子陈凡，不食人间烟火，不饮清泉米汤，却对腥臊的生血，表现出了如此贪婪的渴望和依赖……这……这到底是什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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